沧浪亭记归有光(原文 及赏析)
沧浪亭记
明代·归有光
浮图文瑛居大云庵,环水,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。亟求余作《沧浪亭记》,曰:“昔子美之记,记亭之胜也。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。”
余曰:昔吴越有国时,广陵王镇吴中,治园于子城之西南,其外戚孙承佑,亦治园于其偏。迨淮海纳土,此园不废。苏子美始建沧浪亭,最后禅者居之。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。有庵以来二百年,文瑛寻古遗事,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,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。
夫古今之变,朝市改易。尝登姑苏之台,望五湖之渺茫,群山之苍翠,太伯、虞仲之所建,阖闾、夫差之所争,子胥、种、蠡之所经营,今皆无有矣。庵与亭何为者哉?虽然,钱镠因乱攘窃,保有吴、越,国富兵强,垂及四世。诸子姻戚,乘时奢僭,宫馆苑囿,极一时之盛。而子美之亭,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,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,不与澌然而俱尽者,则有在矣。
文瑛读书喜诗,与吾徒游,呼之为沧浪僧云。
解说文稿
说起这篇《沧浪亭记》,我们就要提及苏州古典园林沧浪亭,沧浪亭一是指我国的名亭“沧浪亭”,沧浪亭二是指苏州的一处古典园林“沧浪亭”。
古典园林沧浪亭是目前苏州现存园林里最古老的一座园林。它“略似公共性园林,官绅燕宴,文人雅集,胥皆于此,宜乎其设计处理,别具一格”。园林依水而建,水在园子的外围,“园内园外,似隔非隔,山崖水际,欲断还连”。
沧浪亭十分与众不同。别人家都是亭台楼阁精雕细琢,四时景物精心安排,唯有它疏朗旷远一派天然。别的园子都庭院深深,以高墙与喧闹的城市隔离,独有沧浪亭,一水萦带,似隔非隔。这是苏州现存最古老的园林,始于公元十世纪的五代吴越国,而得名于北宋文人苏舜钦。
庆历四年秋,苏舜钦被革职。前段时间很火的电视连续剧《清平乐》普及过,这位北宋文豪中的颜值担当、第一美男子,身为朝廷直属的“机关报报社”(进奏院)领导,把公家的旧报纸卖了,和同僚大吃了一顿。这本来只是遵循惯例,却遭到削职为民的严厉惩罚。这与“庆历党争”有关。苏舜钦是宰相杜衍的女婿,又由范仲淹举荐,自然被视为一党。一次公款吃喝,引发朝局动荡。是政敌借题发挥也罢,是苏舜钦时运不济也罢,总之他太倒霉了。
被宋仁宗“除名勒停”黯然离场的苏舜钦,拖家带口来到苏州。苏舜钦在《沧浪亭记》开头写道:“予以罪废无所归,扁舟南游,旅于吴中……”盛夏燠热,想找块高爽的地方喘口气,他在城中发现了一块草木茂盛、三面环水的“飞地”,一打听是当年吴越国孙承佑的废园。于是以四万钱买下,在水边修建亭子,命名为“沧浪”。
“沧浪”,取自《孟子·离娄》中记录的《孺子歌》:“沧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我缨;沧浪之水浊兮,可以濯我足。”《楚辞》中也有记载,屈原听渔父唱过这首歌。苏舜钦建沧浪亭,不知是以屈子自况,还是劝慰自己,或者兼而有之。以《汉书》下酒的苏舜钦,不改名士本色。他常乘小舟到亭中游玩,流连忘返,饮酒赋诗,仰天长啸,与鱼鸟共乐。
沧浪亭里的逍遥生活过了三年多,苏舜钦于庆历八年41岁时病逝。
苏舜钦去世后,沧浪亭在风雨飘摇中多次更换主人,最后后世进士章惇和乡贡龚明之各得其半。至南宋,沧浪亭还一度成为抗金英雄韩世忠的府邸。元朝时,沧浪亭废为僧居。后在沧浪亭遗址上建起了大云庵,成为吴地文人放飞才情的聚首之地。到了明嘉靖年间,大云庵出了一个大和尚文瑛,他对沧浪亭的跌宕历史深有感慨,爱得深沉而炽热,以身居沧浪亭为傲,因此人称沧浪僧。他感到沧浪亭历经四五百年时光变迁,很多景象已今非昔比,应请高人重写《沧浪亭记》,才能使其重新引起时人的关注。那么邀请谁来撰写能引发震动的权威文字呢?文瑛搜索周围文坛名家,最后将焦点聚集在昆山名贤归有光的身上。
归有光(1507—1571),明代杰出散文家,别号震川,其文学水准被时人誉为“明文第一”,并有“今之欧阳修”的赞誉,在当时文坛上赫赫有名无以比肩,因此被文瑛大和尚一眼相中,邀他写一篇“与时俱进”的《沧浪亭记》。
此时的归有光却不敢轻易接手。因为苏舜钦的《沧浪亭记》已经家喻户晓,影响深远,珠玉在前,要想后来者居上,难度相当高,因此很想婉言推辞。但文瑛和尚反复恳求,归有光终于盛情难却,接受了撰文的邀请。但如何下笔,还心中无数。
虽然归有光常去沧浪亭与文人雅集,对园林景象了如指掌,但切不能人云亦云步入苏文的后尘,所以抱定宗旨必须另辟蹊径,才能使前后两篇《沧浪亭记》各有千秋。于是,归有光发挥出自己擅长抒情散文的特长,创作了一篇只有三百多字篇幅的精短美文,不但记述了沧浪亭的历史变迁,而且通过古今对比,抒发了作者对世事沧桑的感慨,表现出作者的淡泊胸怀和高远见识。
归有光的《沧浪亭记》大约写于他四五十岁之间,那时他屡试不第,心情与苏舜钦当时因贬官落难一样,都是郁郁寡欢不得志的心境,因此在触景生情中节外生枝,将自己深层思考的见解贯穿在《沧浪亭记》的字里行间。这篇文章继承了归有光一贯追求的朴实文风,形成了真切淡雅且平中见深的独特风格。
记文一开始就表明了这是受文瑛请求所作,避免了有人会误解归有光在与苏舜钦进行同题争锋。接着记述沧浪亭由“亭”到“庵”、再由“庵”到“亭”的沧桑巨变。最发人深思的是,文章的结尾处留下了全文的精彩之笔,作者在感慨园亭变化的同时,还总结出了“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之后……则有在矣”的深刻道理。沧浪亭五百年后还受人尊敬,因为不断受到人们的关爱。归有光从亭想到了人,认为读书人想要垂名于千载之后,必须不断留下拼搏的印迹。作者悟出了成就一世英名的感慨。言下之意,就是启发大家必须从现在开始就要加紧努力。虽然作者未作明白提示,但可以让人意会,留下了丰富的想象余地——表明了作者败不气馁、奋发图强的心声,而且在现实中,他六十岁时第八次向进士冲刺时也终于成功。再联系到文瑛和尚钦重于苏舜钦始建的沧浪亭,不言而喻,这是后人“则有在矣”的作为,因此使沧浪亭世代繁华,这就是归有光更胜一筹的《沧浪亭记》的精髓所在。
名楼名亭的记文一般都是外地名家观赏之余有感而发的作品,因此常有不朽名句流芳千古,如范仲淹的《岳阳楼记》中留下了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的名句,欧阳修《醉翁亭记》中留下了“醉翁之意不在酒”的名句,国人不但被句意引发深思,而且所涉楼亭也因此声名远扬。但间隔四五百年的两篇《沧浪亭记》不一样,前者为主人苏舜钦自己撰写的作品,后者是新主人文瑛邀请本地文人归有光撰写的作品,因此多少带有自爱自恋的痕迹。但两文都出自名家之手,写得都细致而生动,因此常被选作古文考题,引发读者去审美、去赏析。但是两文中少了一些振聋发聩的佳句妙言,因此《沧浪亭记》和其他楼亭记叙相比,知名度稍稍逊色。
但是,一亭拥有两篇大家美文的现象还颇为罕见。两位文坛高人各显神通,都采用借景抒情的手法,营造出各自情景交融的审美空间。如果先读苏舜钦的《沧浪亭记》,再读归有光的《沧浪亭记》,就能全方位了解沧浪亭的前世今生,特别能理解当时失落文人的忧郁心情,也能从他们的奋发图强中得到激励和启发。相比之下,归有光的《沧浪亭记》后被收入《古文观止》,因此普及更广些、影响更大些。
清代沧浪亭又经过数次修复重建,亭子从水边搬到了山上。如今能看到的大部分建筑,是清代以后所建。上世纪20年代,画家颜文樑先生也曾主持重修沧浪亭,并将苏州美专迁到沧浪亭里。
如今沧浪亭高踞在园内土山上,周围树木高大,浓阴蔽日,树老石拙,颇有山林野趣。亭上挂着一副对联,上联是苏舜钦好友欧阳修的诗句“清风明月本无价”,下联是苏舜钦自己的“近水远山皆有情”。
如果说沧浪亭令人追慕是因为苏舜钦和归有光,那么,它还有一份亲切感和人情味,来自《浮生六记》。清乾嘉年间,沈三白和芸娘这对神仙眷侣,住在沧浪亭边。他们是苏州小巷中的平民百姓,沈三白是清贫的读书人,只因《浮生六记》手稿在他去世数十年后,在旧书摊被人发现,才为后人所知。芸娘聪明豁达,深谙生活的艺术,被林语堂称为“中国文学史中一个最可爱的女人”。
沈三白在《浮生六记》开头就写自己生于太平盛世,居苏州沧浪亭畔,真是上天的厚待,“天之厚我可谓至矣”。他写与芸娘同游沧浪亭:
中秋日,余病初愈。以芸半年新妇,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,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,于将晚时,偕芸及余幼妹,一妪一婢扶焉,老仆前导,过石桥,进门折东,曲径而入。叠石成山,林木葱翠。亭在土山之巅,循级至亭心,周望极目可数里,炊烟四起,晚霞烂然。……携一毯设亭中,席地环坐,守者烹茶以进。少焉,一轮明月已上林梢,渐觉风生袖底,月到波心,俗虑尘怀,爽然顿释。
沈三白和芸娘的故事,让沧浪亭多了些寻常生活气息。住在沧浪亭边的这一段,是他们一生中最安定的时光,只管赌书泼茶、把臂同游,磨难和困顿还没到来。良辰美景,青春作伴,可以追忆一生。
沈三白和芸娘的诗意生活,如今被排成园林版昆曲《浮生六记》,周六晚上会在沧浪亭中上演。据说这是浸入式戏剧,观众要跟着演员边走边看。看到剧照,并没有让主人公穿清人的服装,我松了口气。这是一个梦,太实了就不好看了。
《浮生六记》已断断续续上演了近两年,我没有看过。想着来日方长,不用急,它会演下去,周而复始,不会散场。
沧浪亭在,为我们保留了一个做梦的地方。